【訪談側寫】缺乏溫暖的人
你有被醫生拒絕過嗎?他有。
他彷彿早已熟透這裡的環境,將自己的打扮調成候診區的配色:褐棕色的合成皮沙發、深咖啡的投診單箱、米白的牆面,把自己陷在那裡,不突兀,也就不特別注意他的存在。一件POLO衫紮得整潔,一條皮帶繫在腰間,坐在那,看來就像被沙發伸出的雙手緊緊箍住,上身衫領的風紀扣敞開,方便他可以不那麼拘謹地張望、低頭、閃躲。
我們打招呼,他奮力地起身,好像要拉斷那麼一些與這裡的連結,又或者他希望從來與此處無干。我們走進訪問間,沈穩的打扮讓人覺得他像父親,「我有兩個兒子了,只是前陣子我和前妻剛離婚。離了婚也沒什麼,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怕改變,只是當初剛感染的時候,還真的希望就這樣死掉呢。」大哥拍拍我的肩,聲音從一圈鬍子包裹的嘴裡彈出,仍是爽朗乾脆,但也易碎。
大哥說自己是九命怪貓,小時候得了霍亂,醫院說救不活,但還是撐到現在。這幾年接連兩次癌症,「我不打算治療,只希望快樂地過日子。」過去HIV的汙名讓他寧願早點死於癌症,也不想被至親的人知曉;現在懂了多些,知道只要配合治療,就單純是個可以控制的慢性病,但他仍是小心翼翼,因為曾經嚐過那種滋味……
前陣子,因為身體其他疾患,大哥需要開刀,說到這裡,訪問間的冷氣原先就很冷,大哥雙手抱在胸前,手指咬著自己的臂肉,收起笑容不讓自己破掉。他回想,在某位醫師的診間——不停告訴他,自己非常忙,去找別的醫師開刀也可以的,某位醫師——他說了一句重話。
「你是一個缺乏溫暖的人。」醫師的臉一霎地紅了。
空氣中只剩鍵盤敲擊空氣的聲音,大哥不再嘗試去問,這樣的推辭,是無心還是無知;還是那幾個英文字母,加上運算符號的身分,他問自己到底為的是什麼?
醫師後來幫大哥開了刀,切開、手術、縫補,卻留下一個怎麼也復原不了的疤。感染HIV這件事,無關善惡、無關是非,就只是身體生病需要治療,但我們總是無法把疾病歸疾病,我們把生病的人看成生病的樣子,而不是人;我們總是喜歡混為一談,如同以前的無法只歸以前,往後的從來也不單純只是往後,願這個社會因HIV再嚐到汙名、歧視滋味的人,能越來越少。
※ 圖片截自於 : 一句話惹怒感染者 ( https://youtu.be/VOev9U9Pf4U )
整理 : F編
20170620